前面曾经提到:凯恩斯为解决资产负债表衰退问题开出了正确的处方,但是他却没能找出造成资产负债表衰退的真正根源。而与凯恩斯相对的另一个极端则是在1933年提出债务通货紧缩概念"的欧文·费雪,他准确地抓住了这种衰退背后的一些成因,但是却没有指出解决这种衰退的办法。许多读过经济学书籍的读者或许想了解资产负债表衰退概念与费雪的债务通货紧缩之间的区别,所以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比较。
与资产负债表衰退概念相同,费雪的债务通货紧缩也是以迫使人们开始偿债的过度负债状态作为开始,费雪认为,发展到债务通货紧缩一共要经历九个步骤:
(1)债务偿还导致廉价抛售。(2)由于众人忙于偿还银行贷款,造成存款通货缩小、货币流通速度减慢。由于廉价抛售造成的通货缩小和流通速度减慢进而导致(3)价格水平下跌——也就是说,通货价格的膨胀。假如这种价格的下跌没有受到通货再膨胀政策或其他方式的干预,那么(4)由于企业净值下跌,加速企业破产过程,(5)同时企业收益也在下降,于是“资本主义经济”,也就是在私营企业追求利润的社会里,发生亏损的企业(6)开始削减生产、贸易和员工数量。这些损失、倒闭和失业又会造成(7)悲观论和自信心丧失。从面导致(8)货币囤积量的增加和货币流通速度的进一步降低。而以上八种变化最终造成(9)利率的复杂变化——尤其是名义利率,也就是货币利率的下降,以及实质利率,也就是商品利率的上升。
尽管费雪的这个概念里包含了众多与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相同的要素,但是其中的因果关系却完全不同。首先,正如费雪本人频繁提及的,他认为通货紧缩是这个概念的主要驱动力量,假如没有通货紧缩,经济衰退只不过是一种“缓和且正常得多的周期现象”。因此,为了让通货紧缩登场,费雪在步骤(1)和步骤(2)中赋予抛售极其突出的作用,并且从步骤(1)到步骤(5)全部都是关于价格水平和货币变动,关于实际经济变动却只字未提。在费雪的模型中,产量降低这样的实际经济的恶化只是作为这个过程的结果,一直到步骤(6)才出现。
但是在资产负债表衰退当中,通货紧缩却是作为结果而非原因出现的。
造成资产负债表衰退的原动力是由于资产价格下跌迫使企业经营模式从利润最大化转为负债最小化,以便修复它们的资产负债表。在这个概念中,产量降低的现象一开始就会出现,因为这时的企业部门不仅已经停止借贷并花费私人储蓄,而且还开始将资金流用于偿债。实际需求的缩小规模相当于个人储蓄和企业偿债的总额(也就是因为缺乏借贷方而留存在银行系统内部的资金),经济开始低迷,价格(包括资产价格)持续下跌,这样的资产价格下跌又加剧了企业削减债务的紧迫性,从而引发恶性循环。因此在资产负债表衰退背后的主要驱动力,就是企业从利润最大化向负债最小化的模式转变,这种转变不仅造成了总需求的螺旋式下降,也导致经济对利率变化失去反应能力。
虽然这两个概念都是以债务偿还作为出发点,但是费雪主张,由于企业抛售行为造成的价格下跌才是问题的根源,与此相对,资产负债表衰退概念则认为根源在于企业对私人储蓄借贷需求的减少。
然而,要使费雪的模型真实有效,价格下跌速度就必须超过企业的偿债速度,以使实际债务不断增加(步骤4),也就是说,如果企业负债减少了10%,那么物价下跌率就必须超过10%,这样才能保证通货紧缩能够有效增加企业的实际负债。
尽管在农产品和其他一些商品市场上,价格暴跌现象不是没有可能发生,但是在一个工业化国家里,出现能够导致整体物价暴跌的大规模、持久性抛售现象的可能性却非常微小,由于没有足够规模的通货紧缩发生,费雪的债务通货紧缩很快就将难以为继。
与此相反,对于资产负债表衰退来说,并不需要以抛售或者物价暴跌作为导火索,只要资产价格的大幅下跌(经济泡沫的破灭)迫使企业部门从利润最大化转为负债最小化就足够了,也就是说,它比费雪的债务通货紧缩更具有现实性。
并且,费雪试图将偿债和抛售捆绑起来生成通货紧缩。但是从日本长期不景气的经验来看,虽然偿债现象无法避免,但是抛售却从未发生过,甚至连发生的理由都找不到。日本企业,尤其是那些以出口为主的企业,基本经营状况和资金流量都运行正常,它们唯一需要担心的是有问题的资产负债表。在此期间,日本所发生的通货紧缩的根源都是由于企业偿债导致的总需求减少,并且如本书第四章指出的,这些通货紧缩的规模都极其有限。换句话说,作为结果的通货紧缩,其压力并不足以扩大企业的实际负债。
费雪理论最大的问题在于,由于他完全将货币紧缩和价格下跌作为债务通货紧缩的主要根源,因此他所提出的解决方案很自然地完全依靠货币政策:他建议中央银行实行通货再膨胀政策,结果反而导致自己的观点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因为他自己已经指出了人们正在偿还债务(1),并且这种债务偿还导致货币供应量减少(2),这就说明此时的货币乘数效应为负,那么不管中央银,行通过通货再膨胀政策注入多少流动性都无法导致货币供应量的增加,通货再膨胀现象也就无从发生。在第三章中已经指出,为了扩大货币供应量,就必须增加公、私部门的借贷。但是费雪本人强烈反对政府“发行,或者试图发行更多的国债”,那么在公、私两个部门的借贷都不存在的情况下,中央银行根本无法催生通货再膨胀,这一点也正是我们从20世纪30年代学到的教训。
如果通货紧缩是由于全国范围的企业修补资产负债表风潮导致的,那么只有等到企业完成资产负债表的修复之后,问题才能得到解决。为此,政府就必须提供必要的财政刺激来支撑经济运行,保证企业能够获取利润来偿还债务。
正如第三章已经阐明的,至少有两种类型的经济衰退和通货紧缩:一种的产生根源在于放贷方行为的转变;而另一种则是由于借贷方的行为转变。美国大萧条和日本大衰退都是由于借贷方行为转变而导致的,而费雪的债务通货紧缩论也将借贷方的偿债作为主要原因。但是如果借贷方在零利率时都不再借贷,货币政策的效应就相应大幅降低。
尽管费雪的债务通货紧缩论具有一定的价值,但是他将经济衰退的主要根源归咎于抛售和价格下跌,这就使他的理论很难具有现实意义。并且,即便他所主张的债务通货紧缩真的在现实中出现,费雪所谓的中央银行可以通过实施通货再膨胀来拯救经济的结论,不管在现实世界中,还是在他自己的理论中都显得非常矛盾。因为当所有人都在偿还债务时,中央银行根本就不可能促成经济的通货再膨胀。
传统经济学家们总是将通货紧缩当做货币(放贷方)现象来看待,因此他们指责日本央行,认为负责执行货币政策的日本央行应该对通货紧缩的发生承担全部责任。“但是日本的通货紧缩,就如美国大萧条时期一样,既不是货币现象,也非中央银行所能解决。因此当决策者们面对通货紧缩时,在制定应对策略之前,首先需要判断他们所面对的是哪一种通货紧缩。而那些一味地将通货紧缩认定为货币现象的人,他们完全忽略了经济或许正处于“阴”态阶段的可能性。